深山,大雨,戴斗笠的青年在泥泞的山路上行进。
夏日即将终结。山林树叶仿佛要在枯落前绿到极致,雨落在千万片绿叶上的声音,翻滚汇聚成巨大的轰鸣,仿若深山在咆哮。
雨势太大,青年的斗笠遮挡不住,烟青色布衫淋湿了大半。
“大哥,请到这里避雨。”突然有人招呼青年。
循声望去,树林掩映中,立着一间茅草屋。
这人迹罕至的半山腰,竟还有人家,说不定是野狐或狸猫一类变身来迷惑路人的吧?若是那样,倒也有趣,青年觉得。
走近些看到,屋檐下站着的,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,十五六岁上下,他热心招呼青年进了屋,递上一碗清水让青年解渴,问道:“平日很少有外人来这儿,大哥要去哪里?”
青年饮了水,放下碗拱手致谢:“多谢收留。在下有一位友人,即将从此山中出发远行,我赶来与他再饮一杯酒,为他送行。”青年指了指自己腰间别着的一只酒壶 ,“敢问如何称呼?”青年问。
“我在这山林里长大,母亲唤我阿森。” 少年回答,伸手接过斗笠,帮忙拿抹布擦干。
青年打量阿森,脸庞尚有几分孩童稚气,双眼明亮,但肩膀宽厚,双手显然是常年劳作,布满粗糙老茧;他脚上打着绑腿,穿一双崭新草鞋,门边放着个布包袱。
“阿森这是准备出远门?”青年问。
阿森点点头,门外的雨势已弱了不少,他说道:“我的母亲在山里失踪了,等雨停后,我就要去找她。”
雨停之前,阿森讲起,四年前母亲就失踪过一次,再回来时,她变得不会说话,还发生了许多古怪的事。
父亲早亡,阿森与母亲在这半山腰的茅草屋相依为命。四年前的夏末,阿森在林间砍柴,不慎摔断双腿,只得躺在床上休养。母亲为了阿森,背上竹篓到山中更高处去采草药,说好当天日落前便会返回。
可母亲并未按时回来,一天,两天,三天……阿森无法下床,早已饿得神志不清。恍惚中听见屋外持续下着大雨,雨声轰隆,很快陷入了昏迷……
阿森再醒来时,感到有一双手在轻抚自己的脸颊。
湿漉漉,冰凉的手。
睁眼看见,是母亲回来了,她脸上沾着泥水,不说话,只是温柔地微笑着。
接下来母亲熬粥、煎药,在她忙碌、细心的照料下,阿森慢慢康复。令阿森不解的是,母亲回来后再未说过一句话,无论阿森说什么,母亲都只是用微笑回应。
到了第二年初春,阿森双腿痊愈,又能行走如常,母亲却放下手中所有家事,做起了灯笼。 她拿回许多竹子与纸张,跪在角落里,劈开竹条,绑起竹架,糊上灯笼纸。
做出的灯笼里面没有放蜡烛的灯架,也并不拿下山去贩卖,全部堆在茅草屋的角落里,似乎有什么原因在催赶着她。阿森追问母亲缘由,她依然摇头不语,直到家中的灯笼堆积如山,母亲也只顾埋头制作,每年要做出一千只灯笼才作罢。她没日没夜地做着灯笼,实在累了,会在日出时分,席地睡上两三个时辰。
有时阿森半夜醒来,看见角落里做灯笼的母亲,在黑暗中竟周身散发着微弱的光,如同一缕半透明的幽魂。阿森惊吓之余,怀疑这到底是母亲,还是别的什么东西。
可看见她脸上温柔的微笑,阿森又忍不住心软,于是下定了决心,要照顾好变得如此古怪的母亲。他担起家中所有的责任,小到挑水、劈柴,大到采集山珍去贩卖,维持家计。辛苦的劳作,让阿森从幼童,迅速长成了结实的少年。
阿森还说,母亲会在入夏第一场雨过后,开始用麻绳把灯笼系在一起,分许多次背进深山,一趟又一趟,不知疲倦。阿森不知她把灯笼运到了哪里,运给了谁,他只知母亲会在每年七月十五前搬完所有灯笼,然后回到家中,倒头睡上数天,醒来又开始做新一轮的灯笼。
可今年母亲运完了所有的灯笼,却没有回来,明日即是七月十五。
“我一直想找机会跟着她,看看她到底把灯笼运给了谁。可她每次都趁我入睡或出门后离开,似乎是故意不让我跟随。”
阿森讲完母亲的事,青年听得专注,末了提出,要陪阿森一同进山,帮他寻找母亲。
“在下略通鸟兽语,愿尽绵薄之力,算是答谢避雨之恩。”青年说得客气恭敬,阿森不好推辞,只担心青年会不会误了和朋友之约。
“在下猜测,说不定你我要去的,是同一个地方。” 青年嘴角浮现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。
屋外大雨已停,天空灿烂。能进到山中更深处的,唯有一条尚能称为路的崎岖小径。阿森与青年一同,沿着这条小径出发。
泥土潮湿,虫叫鸟鸣,雨后山林的气息沁人心脾。青年抬头见山顶高耸,没入云端——此山既高又深,绵延不知几百里,人行进在山中,渺小如蝼蚁。
沿途青年不时停下来,对着各色路过的飞鸟、野兔、山鼠询问,有没有见过一个背着灯笼的女子。阿森听不懂这些鸟兽的回答,青年说它们都指向了高山的深处。
一直走到日落时分,茅草屋已在山下很远的位置,脚下的小径再无前路,前方是密林遮盖的断崖。 两人只好回头另寻上山的路径,兜兜转转,却又回到了断崖这里,犹如鬼打墙。阿森纳闷:“咦?这条山路我平时常走,怎么今天老是绕回这里?”
青年思索片刻道:“大概是这座山不愿我们走得更远。”
青年拨开一旁的草丛,一股泉水潺潺而流。青年提出,水自高处流下,由着泉水逆流而上,就能去到山上更高处。
于是两人手脚并用,沿着山泉旁陡峭的山坡向上攀爬。翻过几块巨大岩石,山坡平缓不少,涓细的山泉变成了开阔的溪流。
此时天已黑尽,两三点青绿流萤轻舞于清澈的溪水边。鸟叫虫鸣已歇,四下悄然静寂,唯有两人在摸索着前行。
“站住!不可再往前走!”一声喝止炸雷般响起。阿森停下脚步,环顾四周,却没见有人。
低矮的树丛中传出一阵“窸窸窣窣”的声音,钻出一只长着毛茸茸耳朵的黄狗。它直立起后腿,竟开口说起人语:“按理说,我在山下设了阵法,活人应该迷路,到不了这里才对呀!你们速速离开!”黄狗身上穿着整齐的小小衣裤,黑豆似的圆眼睛格外认真。
阿森见狗说人语,惊得语塞,倒是青年饶有兴味地问:“敢问阁下是何身份?为何活人不能到此?”
黄狗拱起前爪抱在胸前,抬起下巴,骄傲地说:“每年七月十五,这里都会成为亡灵聚集之地。我乃把守此地的山犬,防止你们这些活人乱走进来冲撞了亡灵。再不离开,我就禀告山神大人,把你们逐下山去,汪!”
它说着咧开嘴,露出两颗小小尖牙,以示威胁。
阿森有些惧怕,往青年身后躲。青年镇定,自袖口里拿出一个小油纸包裹,慢条斯理地打开,山犬大人嗅觉机灵,抽了抽鼻子:“欸!有好吃的!好香,好甜!”
它一口叼走青年手上的东西,咬了两三下,却发现自己的牙齿被牢牢粘在一起,张不开嘴,只能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。急得它趴在地上,拿前爪刨着嘴巴。
青年趁此,拉起阿森往前跑。阿森问青年,给山犬吃了什么,青年无奈地笑笑:“那可是上好的麦芽糖,在下一直舍不得吃,糖化之前,暂时让它不能开口告状。”
两人跑了许久,确认山犬没有追来,才停下歇一口气。阿森喘气时,看到漆黑的山林里,出现一片灯火明亮的集市,人头攒动,好不热闹——奇怪,山中人迹罕至,哪里来的集市?
仔细看,集市里穿梭的人们,面色死灰,都没有脚,浮在地上半尺高,飘来飘去。
果然是亡灵聚集的地方。而在两旁摆摊的,也不是人类,一个个不是长着獠牙,就是拖着尾巴,大概都是山中精怪。
“看来要伪装下呢。”青年悄声说,伸手将阿森的右衣襟压到左衣襟上,让阿森把草鞋脱下,左脚穿右鞋,右脚穿左鞋。青年食指抵住阿森额头轻轻念咒,然后说道,“进到集市后,你不要开口说话,这样他们就不知道你是活人了。”
阿森问青年:“大哥不用伪装吗?”
青年不语,只微笑着把斗笠戴上,拉着阿森走进集市里。
果然,那些飘浮来往的亡灵丝毫没察觉混进了两个活人,阿森摸**口,仍有些紧张。但他发现,亡灵的手上都会拎着一只灯笼,样子和母亲做的颇为相似,不同是,亡灵手中的灯笼,散发着绿莹莹的火光。
这些灯笼会和母亲有关吗?阿森拽了一下青年的袖子,指了指灯笼。青年明白了他的意思,两人默默跟在一个亡灵身后,想弄清灯笼的来历。
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了青年肩膀上,吓得两人都一个激灵。青年转过身,一个俊朗公子模样的亡灵,满面欣喜地看着他,把他俩引到一僻静处,压低声音对青年说道:“袁兄,没想到你真的来了。”
青年露出温柔神色,拱手道:“曾与秋林兄相约要饮酒一场,却没想你不幸因病离世。在下只能争取在七月十五冥界关门前,赶来和你最后一聚。能找到这里,还多亏了这位小兄弟。”
青年拍拍阿森的肩膀。原来青年姓袁啊,阿森心想,他注意那名叫秋林的亡灵手上也拎着灯笼,便焦急地指着。于是青年对秋林说了阿森上山的缘由,询问秋林灯笼的来历。
秋林答:“每年七月十五,亡灵翻过这座高山,就能看见冥界的大门。所以这里是亡灵回归冥界前停歇的最后一站。此地的山神会给每个亡灵一只这样的灯笼,可以照亮通往冥界的前路。若要问灯笼的来历,恐怕得亲自请教山神。”秋林告知,在集市背后,有一处石块搭成的神龛,去那儿就能见到山神。
阿森与青年顺着秋林所指,绕到热闹的集市背后,果真有一座石头神龛。一名长须白发的老人立在神龛上,神龛下跪着一名女子,低垂着头,双手被反绑在身后。
是母亲!
阿森拼命捂住嘴,才没脱口喊出来。青年见状拉住阿森,摇摇头,意思是不可轻举妄动。只听白发老人厉声斥责阿森的母亲:“你不守信诺,可知犯下了多大的罪孽!”
这时自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哭泣的亡灵,一边呜咽,一边怨恨地捶打阿森的母亲,她不说话也不反抗,被打得歪倒在地上。
阿森按捺不住,想冲上前去保护母亲,此时身后响起呼喊:“那两个是活人!抓住他们!”
阿森转头看见,刚才那只山犬高喊着向这边跑来,看来麦芽糖已经吃完了。阿森尚在错愕,已被青年拽上飞奔。
两人猫着身子冲进集市,左奔右跑,想甩掉身后的山犬;山犬穷追不舍,一路撞倒无数亡灵,顶翻妖怪的货摊,一时间集市里人仰马翻,鸡飞狗跳。
阿森突然脚下一滑,仰面跌倒,压在后背的包袱上。山犬一个飞跃,狗爪踩在了阿森胸口,一旁的青年也被亡灵堵住了去路。
阿森与青年双双被山犬押送到长须白发的山神面前,山犬气鼓鼓地禀报:“山神大人,这两个活人擅闯进来,引起骚乱。要杀要剐,请山神大人定夺。”
山神威严地看着两人,没有说话。
阿森呼喊了一声母亲,歪倒在地上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,见是阿森,双眼顿时含泪,却依然不发一语。阿森激动非常:“为什么要抓我母亲!快放了她!” 说着扑过去,要解开母亲手上的绳索。
山神手掌轻轻一挥,阿森被无形的力量摔向另一侧,这时山神终于开口:“休得放肆,这一切都因你这无知孩童而起,你的母亲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。”
山神一指阿森母亲,她的躯体瞬间溃散成无数只火螟,四散飞舞,黑夜中闪起一片绿色亮光,而留在原地的,则是母亲的一缕亡灵。
阿森惊愕,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,可山神接下来所讲之事,更让阿森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——
四年前,母亲上山采药,突发大雨,她被滚落的石块砸中,丢了性命。那时已临近七月十五,母亲的亡灵本该就此上山,去往冥界。可她挂念还在养伤的儿子,若她不回家,儿子或许会饿死家中。深深的执念令她的亡灵徘徊山中,不肯离去。
山神怜悯阿森母亲,用一千只火螟虫化作了她的躯体,这躯体不能说话,夜里还会发出荧光。作为交换条件,阿森母亲必须严守秘密,在每年七月十五前,做出一千只灯笼,献祭到山神面前。
“每一只火螟,都肩负着神圣的使命——化作灯笼,引导亡灵走完最后通向冥界的道路,每年一千只火螟化作你母亲的躯体,那么就必须有一千只灯笼来替换,一只也不能少。 可今年,灯笼却少了一只,这意味着会有一个亡灵无法回归冥界,成为孤魂野鬼,还可能变作恶鬼,危害人间。你母亲不守信诺,必须责罚。”
山神说完,看向那个一直哭泣的亡灵,他就是没有领到灯笼的那一个。他哀怨的悲鸣,令人毛骨悚然。
潮水般的悔恨将阿森瞬间击溃,他“咚”一声跪在地上,颤抖着打开随身的布包袱,里面露出一只被压坏变形的灯笼——是的,山神说的没错,是自己的无知与草率,害了母亲。
因为太过好奇真相,阿森今年偷藏了一只灯笼,想趁母亲回来找灯笼时尾随她上山,弄清缘由。可母亲并未回来寻这只灯笼。阿森隐隐不安,于是将灯笼装进包袱带上。可就在刚刚躲避山犬追逐时,这最后一只灯笼却被自己压坏……阿森狠狠咬住嘴唇,可悔恨的眼泪止不住下落。
突然,那个在原地悲鸣的亡灵全身腾起黑色的雾霭,咆哮起来:“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做孤魂野鬼?我要你们都和我一样悲惨!”
他的双眼流出血泪,面容变得狰狞无比,腾空飞向集市。灯火通明的集市瞬间被黑色的怨气所笼罩,其中的亡灵与妖怪纷纷痛苦倒地,抽搐不已,友人秋林也在其中。
“糟糕,那亡灵的怨气把他变作了恶鬼!山神大人,求您想想办法!” 山犬惊呼着。
山神沮丧摇头,悲叹道:“我的法力只限于引渡这些亡灵,若化作了恶鬼,我也没有能力降服他们。”
戴斗笠的青年这时站出来:“在下可以修复灯笼,但需要一名亡灵牺牲,化作灯芯。”青年转头看向阿森的母亲,“你可愿意变作最后一只灯笼,化解恶鬼的怨念?”
话音未落,阿森挡在母亲亡灵前,流着眼泪阻拦:“不可以,我不要再和母亲分开!”
母亲捧起阿森的脸庞,没有了躯体的她,四年来,终于第一次开口对儿子说话:“儿子,这四年照顾我,辛苦你了。现在你已长成男子汉,我可以放心离开了。”
母亲说完起身,来到青年身边,郑重点了点头。
阿森目睹青年食指抵住母亲眉心,轻声念咒。
母亲亡灵渐渐变得透明,缩小,最后在青年掌心化作一点绿色的亮光。
青年拾起那只破碎的灯笼,将掌心的亮光放进去,再把灯笼向空中轻轻一抛,那灯笼在空中恢复了原状,竟飘向了集市。
面容狰狞的恶鬼伸出手握住灯笼,顿时喜极而泣,黑色的怨气重新凝聚成了人形。他被灯笼牵引着,在空中升得越来越高,向着云雾中的山顶,飘然飞去。
“已到子时,亡灵们该上路了。” 山犬松了一口气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越来越多的亡灵被手中灯笼牵引着腾空,缓缓飘向山顶。
青年像是想起了什么,迅速向集市跑去。友人秋林尚未离开,青年取出腰间酒壶,斟满一杯酒,递给秋林,自己再斟满一杯,两人举杯,一饮而尽。
酒杯落地,秋林也被灯笼牵引,飞升而起,他在空中和青年相视一笑,转身飞向了更高处。
集市的灯火全然熄灭,无数莹莹绿光划过漆黑夜空,灿烂如星河,景象绝美而伤感。
阿森与青年,各自注视着自己牵挂的那一点绿光,翻越山顶,飞向冥界的大门。
山犬悄悄走过来,用头蹭了蹭青年的手背,它努力做出倨傲的神情,狗尾巴却忍不住使劲儿地摇着:“那……那个糖还有吗?还挺……挺好吃的……”
青年笑着,揉了揉山犬毛茸茸的耳朵,转头见阿森仍凝望着夜空,脸上泪痕未干。
青年意味深长地感叹:“下次吧,这次虽然离开,但有缘一定会再相见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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